母親從老家過來,帶來一籃子苦瓜。青翠欲滴的外皮泛著生命的色澤,遍布的疤痕像極了曲折的人生。老婆說,穿得這么清涼,長得這么敗火,跟我太過相似。
“鱗身味苦性寒涼,不懈攀緣尋主張。平生愿作清心事,事后甘遺治疹湯。”這首《苦瓜頌》,道出了苦瓜的性味及功用?!侗静菥V目》載:“苦以味名。瓜及荔枝、葡萄,皆以實及莖、葉相似得名。”沁人心脾的清香,苦中微澀的鮮味,不是人人都喜歡。喜歡的人,也不會從小喜歡。兒時的我對苦瓜是非常抵觸的,家里一炒苦瓜,我都是帶著哭腔,一張臉皮估計比苦瓜皮都難看,這時,母親總要給我另支小灶。
大抵帶苦味的東西,都有清熱祛火的功能。比如熊膽,比如黃連,苦瓜也不例外。一次牙齦腫痛,從來不讓孩子吃藥的外婆弄來了一條遍布“賴皮痂”的苦瓜,為我破例多加了一湯匙豬油,清炒后讓我吃,雖清苦難吃,第二天起床時,那令人寢食難安的牙疼卻已霍然而愈。我覺得,苦瓜并不是那么可憎。小孩偏愛甜食,苦瓜的味道確實令我不敢恭維。
我喜歡苦瓜,大約是三十歲以后。也許是到了一定年紀,知道回味比“前味”更重要了;也許是在人世的苦海中沉浮久了,已經(jīng)習慣苦味并從心底接受了。在我看來,苦瓜雖好,卻和嚴肅端謹?shù)拈L輩一樣,令人敬畏,以至于難以親近。
母親是五零后,在經(jīng)歷了上世紀庚子年的饑餓災荒(俗稱過苦日子),身子一直健康硬朗。特能吃苦耐勞,是他們這一代人的特點。再多的艱難困苦,在母親看來都是清風拂面,都能排除萬難,從容應對。她雖然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卻是一個文化的載體,即使變成化石也令人敬仰。清炒苦瓜、苦瓜炒肉、苦瓜炒蛋、涼拌苦瓜、苦瓜燉排骨……都是母親的最愛。母親說,苦瓜不僅能祛病延年,還有一種“不傳己苦與他物”的品質(zhì),就是苦瓜與任何菜如魚、肉等同炒同煮,絕不會把苦味傳給對方。它不苦別人,只苦自己,所以它有個別名,叫作“君子菜”。
不苦別人,只苦自己,是對君子簡潔的定義,是坦坦蕩蕩真君子。兒時環(huán)境艱苦,缺吃少穿,油鹽打單身,父子同衣,下雪天穿單鞋那是常有的事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,父母苦心經(jīng)營,開始修建我們村的第一座水泥平頂屋。這種平頂屋很實用,我們再也不用去場院和馬路上曬糧食了。那時生活剛夠溫飽,豆腐當小菜,已算得上富裕人家。碰上修建的大事,家里就顯得捉襟見肘。家里沒有客人時,飯桌上常常是鹽水拌青菜、齋菜辣椒、清蒸南瓜。母親常說:“三年喝稀飯,掙匹買馬錢。”只有砌工和木工來時,碗里才見油花,母親總要把好菜留著待客。因為母親待人厚道,附近的青壯后生都愿意到我家?guī)兔?。要知道,當時農(nóng)村經(jīng)濟蕭條,幫人做小工是只管飯不管工錢的。
單層的平頂屋旁有架木梯,但我上屋頂不爬梯子,我都是踩著雞窩爬到院墻上,再由院墻躥到平頂上。我在屋頂上眺望遠方,一個又一個的白日夢在屋頂上生長蔓延,我甚至從未感覺日子的清苦和艱難。
每到春河水暖,母親總要在后院的角落里堆上一擔畚箕尿凼淤,在上面撒上兩顆苦瓜種子,再在淤上插上兩根楠竹尖,一個簡易瓜棚就搭成了。春風一吹,嫩芽像一對肉乎乎的小手掌,從土里拱出來。瓜苗變著法兒瘋長,竭盡全力地向上攀爬,藤兒很快纏滿了瓜棚。那隨風潛入夜的春雨一下,早上起床一看,瓜棚上都是星星點點的小黃花。在母親的精心呵護下,不到數(shù)天,苦瓜便能從指肚大變成刀把粗。
站在瓜棚下仰望,那一根根翠綠如玉的苦瓜隨風搖曳,那些藏在枝蔓碧葉中的苦瓜則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,跟我捉起了迷藏。那些隱藏較深的苦瓜則由青而白,由白而紅。成熟的苦瓜像笑裂的嘴,里面紅紅的果肉像瑪瑙,像熱血,像燃燒了一天的落日。用嘴一吸,清香甘冽,滑溜可口,那絲絲純正的甜味直入心田,向骨子里直滲下去。瓜兒歷經(jīng)漫長的青澀期,終于苦盡甘來。
縱觀苦瓜的生長過程,跟人生何其相似。就像算命先生常說的,少時命運苦澀多舛,中年方見順意,老來日子清甜。這是瞎子的套話,何用他掐算,若不是中途變故,人生大抵如此。年少時輾轉求學,成年后艱難打拼,四處碰壁,灰頭土臉傷痕累累身心疲憊,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,換得老時的安逸。
苦瓜,不苦。
來源:紅網(wǎng)新寧站
作者:李林
編輯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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